2024-02-03

..6.(貓)

林有一張他和他的貓一起在畫廊的照片,貓的頭倚著林,眼神這樣說「哩,這是我的林」。照片是J拍的。J幾年前已經去世。貓在去年亦已經不在。J本來是多倫多一名活躍攝影師,出身自不錯的家境。他常來畫廊與林聊天。每次看見他都是衣著有方,隨意但不是隨便的人。J去了紐約,911後他情緒受不了,回到多倫多來。不過已沒有從前那麼風光。這裡凳子不多,你離開後自有人立刻移前,回來後那寸位子已經不在。他來聊天口中總是林林種種不切實際的奇怪計劃。林喜歡那幀照片,把它放在自己的網頁,圖小小的,可惜沒有留下一個較大的檔案。林稱自己的貓為M。他的貓是女兒從保護動物協會領養的。林的女兒愛貓,預先採好了名字,不管是雄或雌。我想她其實心目中是希望有頭女貓,所以名字較近於陰柔,後來選獲卻是一隻男的。林為免貓的尷尬,替貓的名字加上了一個尾段,頓時名字變得中性,甚至更趨近男方。整個名字的前後組加起來,讀音接近一個日本攝影師。所以每每呼喚貓,就令人想到那攝影師。那是一位林頗喜歡的攝影師,雖然說不上是心儀。他在八十年代剛剛開始受人注目,當時林在一份美國出版的攝影雜誌讀到一篇長長的,關於那攝影師的訪問。說起來,那份雜誌可能現在還存放在林海的地庫。林喜歡讀雜誌,他說自己的知識大部分都是從雜誌中來,在八九十年代,知識要是編寫成書然後出版還得要經過一段較長的時間,倒是雜誌中有最新近的知識及資訊。唉,這都是前互聯網的年代。那個年代,林和海每天晚上都是一起閱讀雜誌,各種各樣的雜誌,大家互相討論。就是這樣,大家成長起來。當時,那攝影師剛剛發表了一組作品,是拍攝美國的中古電影劇院。黑暗中用長時間曝光,把整個舞台拍攝得發光,很是超現實。當然,林一看便懂得其中技法的奧妙,因為觀眾席和舞台的光度有很大的比差,要是座席曝光正常,舞台想當然是曝光過度。不過林佩服這攝影師以這個不艱深的技巧,去達成他整組作品的超現實目的。林喜歡超現實。其實林喜歡超現實是他還沒有開始攝影的少年時期,那時候他寫詩,愛讀台灣現代詩。台灣當時現代詩的超現實傾向是受西方的超現實風氣影響,有的消化了才融會進來,有的還沒怎的被消化。林喜歡洛夫,其實林當時也喜歡余光中,雖然兩人都在超現實的問題上作過論戰。又過了很長時間,林才知曉當時台灣的超現實傾向是有著箇中原因,那個時候,寫詩要是政治不正確,被發現了也還得要坐牢。所以社會的成長還是需要一點時間。那攝影師過了一段時間又發表了另一組作品拍攝關於水平線,林開始明白,即使是那組劇院照片,箇中關於靜觀的哲學性思考更大甚於超現實的表達。林在他的貓去世前四天為貓拍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收編在林最近出版的一冊攝影集最後一頁,作為對M懷念。林和他的貓一起已經十八年,看著牠的童年慢慢步入老年,按照貓齡與人齡的差比換算,M已經趕上了林,M去世時應該是與林兩年前去世的父親相若,九十多歲耳。只是林和海的心目中,牠還是頭小個子。貓去世前四天的那幀照片,眼神凝聚,像是正在沉思甚麼的智者。牠是在想牠前面的路一大塊漆黑,在想像來世還是,正在將過往的記憶一一重組,像Mekas的電影一樣,將十九年的往事快速濃縮成為一本48小時的電影。林的女兒想,M會轉世,轉換成為下一頭她將要撫養的貓。M現在一身烏黑,四蹄踏雪,下一回應該換換毛色,免得又呼喚出傷感的記憶。林沒有輪迴的念頭。林倒是拍過一張關於輪迴的照片,這照片並揉合了一段林寫的文字,是為作品的一部分。原來版本是英文,後來林將該作品做了個比較接近的中文本:「有人說當你步入再生輪迴,能夠誦背幾首詩篇可能有助建世主調度新築的宇宙。」林在末端的結語最吊詭「我嘀咕疑信參半」,但倒可以看出林關於輪迴與詩的想法。林與貓的溝通很特別,他們幾乎全不用口講的語言,只有眼神和按摩的手語。可能貓深懂林拙於辭令。其實M和牠三個最至親的人都採取不同的溝通方法,貓總有和人不一般的智慧。M尤其特別,尤其懂得用眼睛說話。貓離開的那個晚上,離世前的兩個小時,林抱起牠,讓女兒替牠睡的地方挪換一方新的毛氈。牠的身體已沒多大氣力可以動彈,牠把眼神慢慢移左凝望著林,好像對林說,怎樣呢,我快要離開了。這個眼神如一張林拍攝的影像負片,深深的藏在林的記憶裡,甚麼時候就投射出一張照片開來。兩個小時後海用內線電話告訴正在工作室的林,你上來三樓吧,貓去了。貓年青的時候,林常常替牠按摩,舒活筋骨,貓樂極。有一回,林因為一些甚麼事不如意,情緒低落,坐在沙發抱著貓,邊想著他不如意的事情,邊按摩著貓,貓覺得這一回與從前的很不同,林的手好像會說話,他力度節奏隨著沉思起伏。漸漸,貓與這個頻律搭上了,一個彈琴的人一個聽琴的人。從此,M就認定了這種語言,牠覺得林很不一樣,於是就對林更加依貼。每見林坐下,便示意問林,可否坐到他的膝上來。林佩服貓有此卓見,林其實真是一名按摩高手,只不過他的武功不屬甚麼嫡傳門派。三十年前,海病了。做過手術後,海漸漸深覺應該與藥物及當下的醫療方式有個距離,因為她身上壞的好的東西都一同被對方毀掉。是這個時候林開始研究推拿,他看書及摸索穴道,希望可以幫助海舒緩通暢她已被破壞了的免疫系統。已經是二十多年了,林每天如常晨早或半夜,總會替海推拿一至兩小時。林漸漸領悟到推拿不光是指式與穴位的對應,感情帶動力度猶如語言輕重,能量遞送收放施受者的開閤。林也因此在無意間鍛練了自己的氣功。林不會開車,但他倒明白一個深懂弄車的人每坐上駕駛座上,整個軚盤及道路就會在他的手中自然流動。所以他再沒有去深想關於穴位和地圖。林現在想來,貓的卓見也因而令牠得天獨厚,M應該是除了海之外,可以領略到林推拿絕技的第二人,雖然,牠接觸到的只是一個略化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