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夜色已開始在外面擴張,黑暗慢慢從四邊滲透進來,進佔這方後室的不同角落。只有方桌上方,那下垂的方型大罩燈,續漸成了光源的主角。林還在寫他的方室白描。東北二牆,在垂掛照片的下方,林在牆腰略下之際多建了一些窄長架子。架子自牆左沿盡跨至右邊,有兩層,猶如五線譜中之其中兩線。架子不深,約二吋許,用作乘放林的攝影。那些照片,都是已經裝裱在木件上,有些十分橫長,其中一件橫竟六呎,但又只得僅三吋高,厚吋許,十足一根挑夫之竹篙。有些則二或三吋見方,散點排放於架上如蟻聚。林稱這些為他近寫的詩。唯是全都不見有文字。這些木件照片放在二牆兩排橫長的架子上,又真有點像樂譜上的音符。雖然只得兩線,但覺影像律韻流動,好像在牆上的空間來回呼喚。舉頭望去,方室牆壁四角之上端均放了一枚細小的放音箱。當時正放著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音樂好像沒怎的有著很明顯的方向,就好像你在一所教堂,聖神從四方盤旋下來,籠罩著你。林喜歡巴哈,林喜歡那夾帶著流動衝擊的秩序。好像世間萬物就是這樣的安排,疏落有其序次。是的,就是那在秩序之間,既平靜又平行,抑揚盪漾的衝刺。有一回在畫廊,林與他的日本朋友N 一起閱讀日和尚詩人良寬的詩。這趟閱讀竟是整整一個月的光景。林自圖書館借了一大堆關於良寬的書,有良寬的詩集,也有別人寫關於良寬。良寬寫了不少漢詩,他的古典漢文知識比林豐富得多。林不諳日語,雖然他有不少日文書籍。他閱讀日文本冊的能力只能略及從前使用較多漢字的書刊,或頂多一些理論書的表面。至於文學本子他就得掛甲投降了。所以與N一起閱讀,對林有很大的幫助。前面提到那件橫竟六呎的照片作品就是這趟閱讀之後所得。照片題目「從一張黑白底片看彩色繁華世界。閱讀良寬」。乃一橫20張照片組成。林說,他不少這類作品都是記事,或是記錄所想。經過個把月的閱讀,林與N都得出一個結論,出家的良寬,雖然生活簡樸黑白灰,他的晚年卻有著一角盛傳又鮮為人知其所細節的感情世界。在這個房間裡,也有一些林寫給海的詩。不過也都是以照片的模式書寫,這些照片詩均都是長條狀,或橫或豎。在擺放寫良寬那照片之下層,有一組散疏排放的黑色木件照片,共15件,各約三吋見方,內容都是拍攝樹木的。林喜歡拍攝樹木,不知是否與他的名字有甚麼相連關係。據說,這個作品是記錄他的好友P來多倫多林的畫廊展覽。在P的展場中林播放了一闕吳門的古琴音樂,P很喜歡,他從未聽過這音樂。他喜歡蕭邦。P的作品很特別,他是一個很深入的天主教徒,作品就是他的心路歷程。他有一段時期心情焦慮,在信仰的層次上徘徊和挣扎。這個時期,他拍的都是黑白照片,而且都是調子深沉。後來,一天勃然通暢,之後便開始拍攝彩色照片。老實說,他的彩色照片並不怎麼的彩色鮮豔,色彩都是沉鬱結實。照片依然環繞著他的宗教思路,只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林沒有深入宗教,他在這方面的感知和P有頗大的距離。不過他與P有數十年的友情,看著P的變化,也某程度可以揣摩出一個脈絡的梗概。而且林相信好的作品是心的流露。P來多倫多展覽,也順道去尋找在多的一位外籍日本襌師。P常看關於禪的書,而且每多領悟。也許在他心中,禪與他自己的宗教,猶如攝影師鄰居,大家共用屋外天空同一塊陽光。林這個作品,曾經在香港展覽過,展覽之後他送予P,作為懷念在多倫多的相聚。如今放在這方室的,是他回來後的再造本。一首原以十五件照片寫成的詩,後來,林又覺得有點手癢,把它翻譯成為十五行的文字版本:
正在閱讀一本書關於中國禪與美國文學
琴音繞道日本道元在美洲著陸
風聲停下依著水邊閱讀漣漪
昨日你說以照片治療
今天拍照為了洞見遠方
早上看見你在山中默默看雲
琴弦繞過屋子在前面的樹叢低飛迴旋
古松峻高俯身調校它的方向
遠望畫廊窗外正是春天
我每天讀到港灣膠著的新聞
詩的思的絲絲不能認辨
古琴滑落更低的音鍵在樹梢掠過草叢
你舉頭看見枝椏發現豐盛的生命
恩寵如雨漏滴泥土蒸發過濾流入大湖
琴音慢步四壁交碰頓悟喜悅昇華進出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