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白開始領略出一點灰的風景。由於好奇心的驅使，近日，白比較集中觀察灰屋子的變化。春天已經到來，街上大好陽光，林每天清早就把兩扇窗的垂簾全開，好讓陽光的能量多一點透進屋內。白察覺灰的牆，漸進地每天都加上一點東西，有如植物在春天生長。但是，它們又總是來得那麼的沒有規律，東冒出一點，西冒出一點，有時一大叢，有時又聚集一小撮。白想，這個景象如果濃縮起來，會很像他認識的縮時攝影，數天的光景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如雨後的春筍，所有都在牆上一個瞬間生長開來。林正在忙碌在屋內裝置一個以他們四十多年的創作片段作為基礎的展覽。林先把一對17乘22吋的照片放在西牆的盡左邊，也即是白迎面看到最早出現的照片。照片是海的。她的母親和她的姨姨。海有幾組作品都有著她家人的影子，怪不得最近有個訪問，問及她是否很有興趣以家族作為題材。準確地說，不是家族，應該說是她身邊的人，她也拍過不少她的朋友，甚至她早年的助手F。接著林又在北牆盡處放了三張較大的照片，包括海和她的貓合作的；林和Y合作的；與及林的來自一組他稱為小說的構成照片。在西牆另一端，林放了海的一張照片題目好像叫世界地圖，其實是她拍攝工作室地板的局部。這張照片也較大，橫跨有近40吋，有裝裱，框子是林替她造的。林來了多倫多多年，不知不覺間，就是這樣鍛練出他的手造功夫起來。這楨照片的前面，有一張小枱子，枱子雖小，但也放了十來組物件，包括林與Y共遊東歐，回來後發表在台灣聯合文學，當時使用過的一大疊原稿黑白照片。照片有點特別，都是經影印機輾轆過，因而有一些圖像附加在照片的表面；也有十來冊林為香港的文化視野叢書設計封面的冊本。林海來了多倫多之後，最初的幾年還常常為香港的客戶做圖像類別的工作。林好像提過，他設計這組冊本的封面，要讓人們從遠處，或是在任何場合，一眼便能呼喚出對它們的記憶。他著實做到了，但其實主要的還是這套書的內容，應該大記一功。這套書有二十來冊，如今都成了珍本。不過有點倒是吊詭，林怎樣也記不起這套書出了多少冊，顯然他手中也沒個齊全本。好像大家對一個城市，印象中留著一個整體的記憶。誰也沒有一個全像。書的出版人在一次意外，給掉下來的書衝擊得失去知覺，很大段時間沒人察覺因而離世。林海這個空間，四週都生長著這樣那樣各式各樣的故事。小枱子的正中，還放了一張海拍的照片，窄度橫二十吋許，在一個玻璃座子上站立著。這組照片海拍了二十多張，內容都是拍攝公園的，海稱這組作品為山海經，由於是用大片幅拍攝，照片保留了被攝物的很多細節。照片旁邊放了一具木製的照相機，也是其中一件展品，相機是林特意為海拍攝這組照片而造。大片幅照相機在戶外使用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單是說對景物的對焦就比較複雜。所以常常看見在戶外使用大片幅照相機的人，都用大幅布塊覆蓋著伸進照相機對焦屏的頭，目的是遮擋陽光，當然也同一時間滿頭大汗。林打造的這具照相機就完全地拼棄了這些，此物完全沒有對焦這事兒，因為該相機特意為拍攝是項照片而對焦方面早已作好安排設定。林與海作為職業攝影師多年的背景，影像質素是必然的考量選項，技巧是每個職業攝影師必經之路。但是如何不著言詮，打從草叢中走出來，用肉眼看用心感，那是因人而異的事。林打造的這具照相機，不消說對焦屏，連一般照相機所擁有的觀景窗也沒有。換句話說，此物身光脫脫，獨得優質鏡頭，以及能夠準繩度使用大片幅感光材料而已。林相信這是一個哲學的問題，把靈魂從一件冰冷的工具拖曳出來，在林木萬物面前，用肉眼觀察，用心交感。海對林說，「這個就算是你送給我的結婚三十週年禮物吧」（2011）。相隔這麼遠的距離，相信白也看不出那麼多的細節，不過也不可一言而盡，從太空望下來的人造衛星不也就是說能夠看清楚四吋內的物件，手機上的訊息。我們已沒有甚麼私隱可言。不過林也沒怎的想過私隱這回事，他寫這個小說主要還是想與別人分享他走過的路。林忽然發覺這個展覽和他正要寫的小說很接近，都是過去的鋪陳。林也想像他是一名繪畫創作人，面前幾幢空白的牆猶如大幅大幅的油畫布，他手中拿著滲滿顏料的掃子，如上帝在創世紀，也許是憑著記憶也許是驟然直覺，這邊豪筆一揮安設了一枚大山，那端末處又放了一尾長長的河流。河邊一叢荗盛的蘋果樹。林放上去的，也有頗零碎和細節的，例如他們去國加拿大後，從前的攝影工作室又轉身成為原地第一個攝影畫廊。也有林海還未進入攝影圈子之前他們的木刻版畫時段，還在半完成狀態的木刻原板。無論在牆上抑或是紙本，這麼多的故事，也許都是一些引子，你看見牆上一抹光鮮油彩，不過是背後一組照片的選段。也很難說誰個閱讀得最透徹，對屋子的白；身邊每天閱讀你的人們；還是遠方在人造衛星工作枱前的數據操作員。這個展覽，一面迎著兩扇落地玻璃窗的風景，二百來件物件，大體上已經裝擺就緒。林想，單是簡短腳註也可以做一冊小書。當然，也可以換一個角度去想，既然林的擺放是那麼的隨手掂來，要是他把一切的擺放重來，一定會是另一番風景。創世紀也是如此。蘋果樹換上蘑菇菌。又是這樣好的一個陽光明媚星期六，還是快點吃完這碟子早餐，清空杯中的咖啡，到外邊吸吸新來的空氣。說不定，在街上會遇上，把相機留在屋子的白。